阅读量:
那一年,思乡无度,阅古书无数,仍遣怀无处,便梦想走文学之路。日记中记录着这样的句子:“家是床上挂的旧蚊帐,是吃饭的旧餐桌,是清晨冒炊烟的烟囱,是小伙伴儿们上学的一路欢笑,是黄昏到来时需要哼着小曲驱散的小害怕,是构成人生个小宇宙的小山、小河与小路。”
由于这样的文艺青年梦,便饕餮似的阅读英美译著,尤其是导师与作家的译作。论学术著作的翻译,最崇拜朱光潜。他流畅的散文,早成为台湾诗人与散文家余光中的写作摹本,也感动台湾李敖——他把朱先生的书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自己的初恋情人(世事难料:我后来居然遇到李敖与其初恋情人所生的女儿)。
朱先生学贯中西仍甘为人梯,以准确流畅的文笔逐字翻译西方美学巨著《黑格尔美学》与学术史巨著《科学史》,巨细靡遗地注释文中的难点,以资后学。这种求真的精神,正是我后来在哈佛求学时被日日训示的箴言:veritas(真理)。我模仿朱先生洗练流畅的行文,译英国奇书《忧郁的解剖》,居然博得恩师——西南联大毕业的徐华梁教授的谬赏,以为我会在翻译上放一颗卫星。
论文学翻译,最崇拜诗人穆旦,读他翻译的诗歌就像读美妙的原作似的,并无翻译造成的隔阂和神韵缺失。同样,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有几种译本,但读了作家韩少功的翻译以后就不愿再读其他翻译了,尽管通法语的导师也许在个别地方的理解上更接近原文(致使翻译也更死扣原文)。
饱读译著,描摹译著的风格,但一时仍无法圆文学之梦,于是便在朱先生的感召下开始做翻译家的梦。中国古人写得太好,外国人写得太真,如果不模仿和传达一点儿所读到的内容似乎辜负了古人和外国人,于是自命为译者:将外国人的书以古文笔法传达,以外国语言翻译古人的书。
为了翻译,我常常被弄得左右不是人。作为原文与译文之间的奴仆——得忠于原文的灵魂和肉体,又得明白如何在译文中借尸还魂。翻译倘若美妙,就会撩起读者对原文的神往,令其无情地抛弃译文;翻译倘若欠佳,就会令读者失去兴趣,进而批评原文。更何况,译者在专门学问上的authority不如学者,而在通俗读者中的名气不如作家,这种尴尬的身份与地位,从英国大诗人蒲伯一位朋友致他的信中可以看出:“译者不能算作家,正如裁缝不能算个人”,偶尔也困扰我。虽然如此,我做译者的痴心不改。一位美国人的成就更激励了我。
很有幸,中国大诗人李白的诗歌,经过美国诗人和文学大伯乐庞德(Ezra Pound)的转译,受到美国人的喜爱。庞德的秘方是不要亦步亦趋地按照诗歌原文翻译,而是在领会李白诗歌精神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我因为读了庞德的许多作品,不禁幻想自己也能直接把《诗经》和唐诗翻译成英文?!无知者无畏,从此走上了诗歌翻译的畏途。于是,宅在家里“虐”唐诗,把《唐诗三百首》全部翻译成了英语。奢望译文既传达了原诗精神,也保留了唐诗特有的形式。
《唐诗三百首》译完以后,有人问我:各种翻译理论中,你认可哪一派?答曰:传神派。SAT(美国高考)阅读说:表示“天气很冷”,英国人会说“It is cold”,法国人会说“It fait froid”,意大利人会说“Fa freddo”。如果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按照字面意思翻译(literal translation)成英语,“天气很冷”就成了“It makes cold”,但是英语中不存在“It makes cold”这种说法。看来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翻译没有出路。日常语言如此,诗歌这种本来就经不起翻译的文体更是如此。古希腊盲诗人荷马的史诗被纽曼(Newman)拙劣的直译所扭曲:原本醒豁、高雅、简洁的史诗经过一位不入流的译者之手,变成了古怪和粗鲁的诗歌。
翻译虽苦,甘之如饴。即使未来我由作者升华为作家,仍愿做“唐诗翻译哥”。 下面摘选白居易的《琵琶行》翻译片段,供读者“拍砖”。
琵琶行
白居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I saw a guest off at the Xunyang Harbor in the evening,
In autumn wind, maple leaves and reed tassels were soughing.
I dismounted my horse and the guest got aboard,
When about to drink, we had no music to which wine was poured.
Both of us got drunk and we had to part in sadness,
The moon was immersed in the river boundless.
Suddenly we heard on water someone pipa play,
I forgot to ride home, and my guest was reluctant to sail away.
Following the sound we inquired who the player was,
She stopped playing pipa but hesitated to speak to us.
Moving close to her, we invited her out to meet,
With more wine, we could resume our feast by lamps lit.
At persistent requests she came out,
But still held her pipa blocking face half about.
Turning the shaft and plucking the string, she played some strain,
Before she started the tune, her music was already fraught with emotion.